山体陡立、沟谷纵列的夜郎大峡谷,位于雪峰山南部与云贵高原结合部。姚本荣摄
对于湖南而言,雪峰山的意义非同寻常。它不仅是划分湖南人口密度对比的一条“胡焕庸线”(简称“胡线”),也是湖南自然与人文分野的一座重要界山。不少学者认为,当年蚩尤部落战败后,上演了中国版的《出埃及记》,最后隐居在雪峰山,瑶族人将雪峰山奉为祖山。它还是湖湘文化最强劲的一个源头,如果说湖南人改写了中国近代现代史,那么其背后的文化渊源,也需要到雪峰山去寻找。——题记
郑骁锋
年5月,法国科学院东南亚及南中国研究所所长雅克·勒穆瓦纳博士,突然来到了中国的湖南。勒穆瓦纳带来了一卷中文书写的巫教手抄本经书,这是他在法国图卢兹郊区,一支东南亚瑶族移民后裔的家中发现的。仔细研读之后,勒穆瓦纳发现,流散到世界各地的瑶族人,存在一种虔诚的祖山信仰。他们世代相告,即便走到天涯海角,死后的灵魂也要回到祖先的山林,才能获得安息。而这卷手抄本,便是一份引导亡人返乡的路线图。
勒穆瓦纳相信,那座被全世界瑶族人奉为精神图腾的祖山,应该就是湖南的雪峰山。
1低调的雪峰山,将湖南分割为两大地理单元
在国内山脉中,就知名度而言,雪峰山可谓默默无闻,甚至很多湖南人也没听说过它。一些人知道雪峰山,可能要归功于地理教科书中有关我国地形三级阶梯的划分。我国地势西高东低,大致呈三级阶梯状分布,而雪峰山,便位于第二级阶梯与第三级阶梯的分界线上,分隔了云贵高原与江南丘陵。
雪峰山地处湖南省中西部,有广、狭义之分:狭义仅指主峰苏宝顶(海拔米)一带的高山;广义的雪峰山,则北起常德,与洞庭湖平原相接,南到邵阳,与五岭之一的越城岭为邻,长约公里,宽80-公里,平均海拔-米。
我是乘坐浙江温州开往四川成都的高铁入湘的,也就是说,几乎从东向西横穿了整个湖南。车过省会长沙不久,就明显觉察到车窗外景观的变化:低矮的丘陵渐渐隐去,山峦不尽,层层叠高;进入娄底,接近雪峰山地界后,山势愈发险峻,隧道更是绵密。
或许很少有人意识到,对于湖南而言,雪峰山的意义不同寻常。
湖南的基本地貌特征是:西、南、东三面,有武陵山、南岭、幕阜山-罗霄山脉崛起,北边是洞庭湖,中部除了雪峰山,基本都是低缓的丘岗盆地,整体呈三面环山、向东北开口的不对称马蹄形。其间水系主要有四,从东至西,依次为湘、资、沅、澧。
雪峰山,便是资水与沅江的分水岭。
以雪峰山为界,若依照水系,湖南省可分为东、西两半:湘资区域与沅澧区域。
这样的划分,并非偶然,而是暗合历史大势。很多人可能没想到,除了元朝曾极短暂地以“湖南”称过省以外(元至元十四年至十八年,即-年),要到清康熙三年(年),“湖南”才真正以今天格局单独建省。在此之前的数千年间,湘资与沅澧流域,一直分属不同的行政区域。
清朝建省,故意违背山川地理形势,将湘资、沅澧两大区域合并为一省,根源可追溯到元朝。元朝之前,划分政区,大致遵循“山川形便”原则,这也导致了割据的弊端。于是元人设置行省时,便将有可能凭险分裂的区域,全部打乱拆分,就像湖南籍的清代思想家魏源所说:“合河南河北为一,而黄河之险失;合江南江北为一,而长江之险失”,让各省“犬牙交错”,无险可守。
可以设想,如果仍按“山川形便”原则建省的话,雪峰山很可能会成为湖南省与其他省份的界山。
2中国罕见:雪峰山兼具“胡线”与界山的双重意义
直到今天,湘资与沅澧这两大流域,依然呈现出巨大的差异:长沙、株洲、湘潭、岳阳、衡阳、郴州等,这些经济发达的城市,大都在湘资流域;而经济发展相对滞后的城市,则基本出自沅澧流域。湖南省的人口,大部分也都分布在湘资流域。有意思的是,绝大多数的少数民族,则生活在沅澧流域。
雪峰山以西,习惯上被称为“湘西”,属于云贵高原的一部分,以山地为主,相对闭塞落后,人口稀少;雪峰山以东的湘东,则属于江南丘陵的一部分,以丘陵盆地为主,城市众多,人口密集,经济发达。
由此,我想到了我国地理学上的一条著名分界线——胡焕庸线,这是年,地理学家胡焕庸先生提出的一条划分我国人口密度的对比线——“黑河-腾冲”线。将湘资、沅澧两大区域分开的雪峰山,就类似于湖南省的“胡焕庸线”。
复旦大学中国历史地理研究所的张伟然教授,曾对湘资、沅澧这两大区域的文化特征做过比较,得出湘资区域文化起步早、水平高,而沅澧区域的文化类型更接近西南数省的结论。而考古成果也证明,先秦时期湘资与沅澧流域,分布的是两个不同的族属:前者属于百越,后者则属于一种与后世夜郎、滇、邛等西南文化接近的部族。
毫无疑义,对于今天的湖南省,无论自然还是人文,雪峰山都堪称最重要的界山。
山脉因其高耸,具有地理阻隔作用,因此对人类来说是一种天然的分界线。不仅国与国之间、不同省份之间有界山,一些省份内部也有重要的界山,比如说新疆的天山和陕西的秦岭,它们都具有一定自然与人文意义的分界作用——天山把新疆分为北疆与南疆,秦岭将陕西分为关中与汉中。但是要说同时兼具界山和“胡线”的意义,天山和秦岭并不太符合,因为不论是南疆与北疆,还是关中与汉中,在人口或经济上的差距还没有如此悬殊。
其实,作为山名,“雪峰山”的出现还不到百年。文献上出现雪峰山,最早是上世纪三四十年代的“雪峰部队”(一支地方武装)。此前,这座山脉都被称为“梅山”。
勒穆瓦纳得到的手抄本巫经,书名就叫《又到游梅山三十六峒念》。
3张五郎与蚩尤:雪峰山的两张神秘面孔
熟悉中国古典小说的人,对“梅山”应该会有印象。二郎神战孙大圣的得力部属,或者闻太师搬来镇压西岐的救兵——《西游记》与《封神演义》中,梅山神怪都有过华丽的出场。
而在民俗界,梅山则因极盛的巫觋之风而为人所知。原始巫教至今还在当地有着广泛影响,山民认为万物有灵,所祀的鬼神五花八门。其中最具代表性的梅山神,是一位被称为“张五郎”的壮实汉子,特征是以手撑地,头下脚上,号称“翻坛倒峒”。
无论怎么看,梅山都是一块近乎蛮荒的古老山地。然而,勒穆瓦纳手中的这本经书,却隐隐传达着一个颠覆性的信息:如此一处透出诡异的秘境,开辟者很可能是一位远古大神——蚩尤的后裔。
年4月,雪峰山腹地的大熊山林场,一块民国的石碑被发现。碑文明确提到,此地自古便是蚩尤的“屋场”所在。
湖南方言中,“屋场”的本意是宅基地,也多被引申为“老家”、“故里”。
这并不是雪峰山第一次出现蚩尤的痕迹。在此之前,专家就已经在当地清代族谱中找到了“蚩尤”的多处记载。事实上,世代以来,雪峰山区域的乡民都将蚩尤奉为梅山的“开山老祖”。
我想起了张五郎,这位以脚踩天、全天下唯一一尊倒立的神祇,还有梅山武术。据说梅山人,上至老妪下至娃娃,个个都会拳脚。还有湘西南民间法事中无处不见、象征远古凶兽的饕餮纹、饕餮吞口……
我能联想到的梅山种种,无不指向同一个巨大的背影——蚩尤。
4从中原到雪峰山:蚩尤部族上演了中国版的《出埃及记》
蚩尤算是黄帝最势均力敌的对手,其籍贯自古就争论不休。不过,换个思路,若将雪峰山视为蚩尤战败被杀,余部流落南方最集中的聚居地,或许更接近历史真实。
正如史籍记载的“九黎”“三苗”首领,通常而言,蚩尤被视作今天苗族的始祖。汉人往往视苗人为蛮族,实际上苗族的开化并不比汉人晚,原本生活在黄河流域,也创造了相当发达的文明,只是后来炎帝与黄帝部落崛起,蚩尤部族落败,被逐出中原,从黄河以南迁徙到长江中下游。随着华夏族的壮大,类似的驱逐与迁徙,在之后的几千年中反复重演。
一部苗族史,可以说就是一部迁徙史,其悲壮不亚于摩西率领以色列人走出埃及。苗族没有文字,但他们将迁徙的路线缝在了衣服上。他们还将祖辈流浪的辛酸编成了歌谣,代代传唱。
比如流传于贵州赫章的《苗族迁徙歌》,便详细叙述了祖先的来路:“古时苗族住在直米力”,即河北一带,后来被“格米”(即黄帝)打败,被赶着一步步南下:渡过“黄色的大河”(即黄河),以及“斗那义慕大江”(即长江),最终千里迢迢抵达“花椒大坝子”。苗人长老认为,这个“花椒大坝子”,就在今天的湖南。
我们不妨想象一条苗人过长江之后的迁徙路线:长途跋涉,无疑水路最便利。他们很自然进入了洞庭湖,然后沿湘江溯流南下。在今长沙等富庶之地生活数代后,汉人接踵而至,他们只能继续往南、往西迁徙。
终于,他们看到了雪峰山。这支疲惫的蚩尤后裔,就成了第一批“梅山峒蛮”。
5陶渊明笔下的“桃花源”,可能就藏匿在雪峰山里
这些远道而来的“峒蛮”,似乎消失在了雪峰山中。到唐朝,文献中才偶尔出现他们身影。10世纪初,这片山林仍是一块化外飞地,“不与中国通”。这些九黎部族的瑶人后代,不服徭役,不纳粮,因此被称为“莫徭”,后来发展为今天的瑶族。
黄帝遗下的江山,王旗不断变换,而这块被蚩尤后裔悄然占据的山地却“不知有汉,无论魏晋”,以至于不少学者猜测,陶渊明笔下的“桃花源”,其实更有可能是在雪峰山。
大西南汇归中原王朝的“华夏化”,从先秦便已开始。不过以当时国力,一般只能沿河流呈线状深入——到了东汉,伏波将军马援平武陵山的五溪蛮,走的便是水路。
湖南独特的地形,让这种“华夏化”,只能大致沿着湘、资、沅、澧四水,呈南北纵向发展,再慢慢横向扩散,这需要一个漫长的过程(马援最终病死湘西,就可看出这种扩散的艰难)。雪峰山在其间的阻碍,更是延缓了东西方向的交流。
然而,任何一个王朝,都不会容忍在自己版图中,存在梅山峒蛮这种“国中之国”的盲区。梅山被攻克是迟早的事。
梅山峒蛮有自己聚居的核心区,即雪峰山的东麓北段。这一区域的南侧地势较高称为上梅山;北侧地势低,称为下梅山。上梅山,对应着新化县的上梅镇(今上梅街道);下梅山,则对应着安化县的梅城镇。
当梅山的“山门”终于被中原王朝撞开(称为“开梅”),朝廷上坐龙床的已是赵匡胤的族人。新化与安化作为县的建制,都是在年,标志着梅山正式被纳入大宋版图,从此接受朝廷管辖——“王化一新”谓“新化”,“入安德化”谓“安化”。
6从“荆楚”到“湖湘”:梅山是承前启后的那座桥梁
新化上梅镇,安化梅城镇。这个初冬,我依次探访了梅山最正统的两个“蛮峒”。
今天的雪峰山区,居民的主体已经变成了汉人。开山之后,由于战争、汉人排挤、不堪税负等原因,大量梅山蛮迁往云贵、两广。其中不少瑶民扩散到东南亚各国,后来又因印支战争成为难民,被联合国遣送到欧美各国。虽然流浪天涯,但这些瑶民世代思念家乡,因此才有了勒穆瓦纳发现的《又到游梅山三十六峒念》。
除了凶悍的武术、泼辣的山歌和几户山民神龛上隐约的符箓印记,我在新化和安化,都没能找到当年梅山峒蛮更多的痕迹,正如我在新化县城看到的资水,平缓静流,不动声色。
但我知道,这只是表象。历史上的资水,滩多水急,尤其新化一带,作为梅山故地,更是陡险异常,行船十分危险,因此还诞生过“毛板船”的传奇。
毛板船,指的是用未刨的松木板制作的简易船形木筏,新化人用它运载货物,一口气放到下游,到码头后,不仅把货带到,最后将船也拆了当木板卖。
据说这种船与湘军很有渊源。曾国藩打太平军,要营建水军,特地在资水中游沿岸的梅山区域,招募了一批毛板船水手,后来他们都成了湘军的骨干。
曾国藩便是在梅山文化圈中长大的,他出生于湘乡县(今双峰县)的白杨坪,离安化与新化都只有几十公里。我还想起,为革命慷慨蹈海的陈天华是新化人;影响谭嗣同一生的恩师黄凤岐是安化人;经世派思想家陶澍也是安化人;“睁眼看世界第一人”魏源,同样是梅山区域的隆回人……
半部中国近代史,是由湘人写就的。学界通将19世纪以来湖南人的辉煌,归功于湖湘文化,而湖湘文化的基本精神,则公认有四点:淳朴重义、勇敢尚武、经世致用、自强不息。这让我隐约看到了梅山的影子。
湖南大地上早期盛行的,是发端于春秋战国时期的荆楚文化。湖湘文化的建构,到两宋之后才开始。在宋代“开山”之后,梅山文化逐渐将湖南人的精神贯通一气,形成了典型的湘人性格:倔强、剽悍、朴拙、勤劳、不畏强暴、不服权威……
“霸蛮”两字,尤其凸显了传承自蚩尤一系的峒蛮血性——我发现,湖南三面环山的地形,如果再加上斜立湘中的雪峰山,像极了一把“猎叉”。
我意识到,纵然逐渐被人遗忘,连名字都改成了雪峰山,但梅山从未退场。它早已融入湘人的血脉,成为湖湘文化最强劲的一个源头。如果说湖南人改写了中国近现代史,那么,这背后的文化渊源,就需要到雪峰山寻找了……
(本文转载自《中国国家地理》年1期)